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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甲:守护光荣

4月16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刊登《守护光荣》。学习强国号、人民网、人民资讯、贵州天眼新闻、贵州网络广播电视台、毕节试验区之窗、中国创业者网等媒体相继转发推送。

 

王宏甲说:虽然抗疫与俄乌战争强烈地吸引了人们的关注,我所见的乌蒙山区里的农民故事依然震撼我心。让我感到,一个村庄也是有史诗的。一个家庭,一个村庄、一个民族,都需要守护自己先人的光荣。不会捍卫先辈光荣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这个女子的故事在我心中已有些日子了,我只觉得,没写出来心中有愧。

 

王宏甲

 

毕节赫章县石板河村挂壁公路

  我怎么介绍毕节这条“挂在悬崖绝壁上的公路”呢?  贵州高原之巅也称乌蒙之巅,这里有两座山峰,名字却叫大韭菜坪和小韭菜坪。小韭菜坪海拔2900.6米处,是贵州最高峰。大韭菜坪主峰海拔2777米,周围被万亩草场环绕。在民间传说中,大小韭菜坪是一对情侣,小韭菜坪雄性而苍劲,大韭菜坪具有母性的博大胸怀。这里是世界上最大面积的野韭菜花带,登高远望,能俯瞰赫章、威宁两县的群山。远山如浪,与天相连,而群山皆小。我要介绍的这条“挂壁公路”的尽头,有个石板河村,它就在大韭菜坪的山脚下。说是山脚下,石板河村的海拔超过2000米,是个犹如被封闭在大山里面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庄。  那是20世纪的最后一年。全村416户2080人,42%是苗族人,有386户人还住在茅草房里。环山而居的村民五家八户自成一寨,散居山麓。村党支部书记王连科站出来,把散落山间的村民组织起来,历经艰辛凿通了这条出山的路。  “村支书王连科呢?”我问。  “修这条路,积劳成疾,累死了。”白果街道办主任周遵龙说。  接着,我听到了另一个名字:殷开举。  “打开山门!”我还听到这句犹如神话中的语言,感觉有一种訇然巨声在心中回响。据说“打开山门,造福子孙”这8个字是退役军人殷开举说的。“殷开举呢?”我问。“牺牲了。”  我是来拜访挂壁公路的,我了解了这个风俗简朴的村落人穷志不穷、组织起来可以叫悬崖绝壁让路……但我没想到,从那条挂壁公路回来,最难忘的是筑路英雄殷开举之妻那总是带着微笑的沧桑的面容,忘不了全村人对她的尊敬。

  她的姓名叫史洪琴。一个山外嫁到石板河村来的女子。

沧桑的微笑

 

石板河村那时属白果镇,如今镇改街道,街道和村里的干部带我去访问史洪琴。我看到史洪琴家盖了一半的两层楼房子,楼下粉刷过的墙壁已有斑驳痕迹,楼上四壁还是个框架。

  坐在楼下门廊里,看得见前方悬崖上那条挂壁公路。在村干部的讲述中,我看到了一个黄昏。那个日子原本是村里一个喜庆日,一个老人80岁了,要做大寿,许多村民来庆贺。眼看太阳快下山了,派去山外采买食材的人还没回来。山外距此最近的独山村有一条小街。从石板河去独山有10公里,因隔着那悬崖,山峻路险。“不会出什么事吧?”人们心里有忧虑了。  果真出事了。在中途过梯子岩的时候,马驮着食材摔下悬崖。马死了,购买的食材也全部滚落悬崖。这个喜庆的日子顿时被哀伤笼罩。

  这是1999年10月,这个几乎是封闭在悬崖后面的村子无电无路无医疗室。无电自然不会有电灯也看不到电视。为什么说无路?要出山去,有两个选择,一是从山顶攀爬出去,二是从山沟的沟底顺水流的地方高一脚低一脚踩出去。村里很多老人直到去世都没见过香蕉、苹果长啥样。这天派人出山去买食材,唐家人还特别交代要买几样水果。现在马摔死了,老人们还是没见到香蕉、苹果。

昔日石板河村通往外界的唯一山路

 

  史洪琴的娘家在山外的独山村,虽然那里也是个村,但隔着这悬崖就是两个世界。她20岁嫁过来。当初嫁到这里,路上就吓坏了,送亲的人都说下次再不敢来了。她说她到这里才知道,村里的女孩多往外嫁,男孩找媳妇非常难。史洪琴说,她来到这里就感到,村里人对她都很好。

“最难最痛苦的就是生病。”村主任说,小病能在山里挖草药吃,严重点,还能走的,要强忍病痛走几个小时到独山卫生室去看病。  现在村里中青年多外出打工了,老年人病重,妇女难产,谁来帮忙抬出去?也就在村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村支书王连科站出来说:“不能等死,要开一条出山的路!”  一句话振奋大家!就在这个夜晚,干部和村民聚在一起,讨论开了。村支书说:“要开就要开一条能通汽车的路。”从哪里开出去?大家都觉得从山顶不行,从山底下的山涧里也不行。“就从村前的崖壁上凿一条路出去,行不?”最后大家都说,只要干部把大伙招呼起来,豁出命也要把路开通。

昔日石板河村民从山涧下踩出去的另一条路

 

  那晚的事情史洪琴记忆犹新。她没说话,只是听。她回忆说,那天晚上大伙讨论着,她就想,丈夫要回来了。  果然,她的丈夫第一个回来了。她高兴啊!丈夫在浙江打工,接到村支书的电话就回来了。她告诉丈夫,那晚她一夜没睡,直到“鸡都叫了”。她还告诉丈夫,白果镇党委书记来考察了。丈夫则告诉她,政府决定了,路就从半山腰的崖壁上开出去。政府提供炸药雷管,村里自己解决钢钎大锤,最要紧的是得把村民组织起来。  这天我还得知,这个被悬崖挡在后面的村庄,那时候虽然无电无路无医疗室,但在20世纪50年代就有了小学。殷开举就是在本村读完小学,后来去西藏当兵,在部队入党。史洪琴记得丈夫协助村支书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去动员,记得丈夫在马灯下给村民开会说的话:“大家不要怕,修好了路给下一代人造福。”  她从未感到自己嫁到这个村子来受委屈,她听到殷开举这个名字就感到自豪。丈夫从部队回来后去浙江打工,有人给他说,你这么能干,把老婆带出来,不用回那山沟多好。他不。他打工挣的钱拿回来要盖村里最好的房子。为啥要盖最好的?“要给村里人做榜样。”他们生了两个男孩,丈夫筹划着盖的房子要容得下两个儿子将来的家庭,所以要盖两层楼。  殷开举是石板河村有史以来第一个用水泥建房的人。从独山街上用马驮一包水泥到石板河村,中间走到梯子岩要靠人背上来,背1.5公里,再换马驮。一匹马只能驮两包水泥,全程运费15元。家里其实没有够盖房的钱,丈夫说要有远大的眼光,我们总会把房子盖好的。  她相信丈夫。她跟娘说过,自己这辈子嫁给开举就是幸福。即使开举外出打工,她一人带着孩子等待他归来的日子也是幸福的。现在丈夫回来了,把这条路修通,日子就大不一样了。  “开举在部队锻炼过,把群众组织起来,他发挥了很大作用。”村主任唐仁文说。就在这年11月,公路开工了。我小心翼翼问起开举遇难的事。村主任说,“每次进场施工,开举都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天进场,谁也没料到头顶上的大石块突然落下来,开举一下就把走在他两边的两个人猛力推开,大石块从他头顶砸下来……”  “那两人是谁?”我问。  “一个是唐兴方,右腿骨折,落下残疾。一个是殷开顺,肋骨骨折。要不是殷开举把他们向两边猛推一掌,他们也没了。”  这是修路的第七天。大伙儿不让史洪琴去看丈夫血肉模糊的遗体。但是没人能拦得住她。她哭得几乎没有声音,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被她那山涧细流般的哭泣震撼。当天,镇党委书记安勇就带着干部们来慰问她,送来了镇政府给的3000元安葬费和500斤玉米。更让大家震撼的是,第二天她出现在工地上,是来参加修路的。  “你来干啥?”村书记很惊讶!这不是在村里种地,这是用粗麻绳系着腰从悬崖顶上放下来,悬挂在崖壁上施工……可是她说,她要把丈夫没修完的修完。

“天塌了,修路的决心不塌!”  这话不是史洪琴说的,是村干部向上级汇报殷开举夫妇的事迹时说的。  “天塌了!”史洪琴确实这样说过。丈夫属兔,这年才36岁,比她大两岁。在这悬崖上干活,回家单程要走一个半小时,为节约时间,男人们在工地上吃睡。女人们每天来崖底把装着苞谷、马铃薯的竹篮系在男人们放下来的绳子上,然后大喊:“拉上去!”史洪琴一个女的,怎么能在这里干活?  她泪水汪汪地说:“我每天都会回家。”意思是不会给大家添麻烦。她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9岁,一个7岁。家里还养着猪。她要回家照顾。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不行!”村书记和村主任都不同意她来修路。可是,没人能阻止她。开这条路,村里是把任务分到户的。殷开举去世,村里把他家的任务取消了。可是史洪琴不让。“我还在。”她也说过“我很痛苦”,她反复说的是:“我要完成开举的心愿。”

开追悼会需要殷开举的照片。她只有一张与丈夫的合影,只好让村里把合影里的开举取出来,于是有了这幅照片。

  这天,在史洪琴家,看着她沧桑的笑容,我再次感到,不敢说我能理解她。开举不在了,也许,她接替开举做他没做完的事,是她唯一抵抗痛苦的方式?也许,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在那个人不在时才体现得更加充分?我不敢说我知道。  就这样开始了。每个日子,她天蒙蒙亮就起床了,给孩子做好饭,备好猪食,嘱咐哥哥带弟弟去上学,放学回来要喂猪。然后她带上自己的午饭去工地。傍晚,她一个人走回家。去一个半小时,回一个半小时。我无法想象那日复一日在晨光暮霭中独行于荒山野岭的一个女子的长征。  她告诉我,她记得:“开举说过,不要害怕,要勇敢地参加,大家一起把路修好。”  “英雄的妻子也是英雄。”白果街道办主任周遵龙说。史洪琴成了村里妇女们的榜样。唐兴方和殷开顺身受重伤,他俩的妻子刘朴香和王美仙也相继投入修路。在修路中先后有一百多人受伤,男人受伤了女人顶上,没有一家落下自己的修路任务。村干部说,村里的巾帼英雄撑起了“半边天”。  一年多后,史洪琴的两个儿子也长高了不少。那个暑假,儿子不让她每天来回跑,做饭送来给她吃。让人感动不已的还有51岁的杨文光,他在一次爆破中右眼被炸瞎了,缠着绷带又回到工地。这个两千多人口的村子,有七百多人参加修路。工程分3个路段同时进行,每个路段都红旗招展,热火朝天。攻坚阶段,“凌晨挂着马灯凿石壁。”想象一下,那是怎样的悬崖筑路图。  从1999年11月到2002年端午节后,历经900多天。史洪琴修完了殷开举名下的任务,又参加最后路段的集体攻关,直到整个工程全部完工。  这条出山的公路全长7公里,挂壁路段470米。路修通了,能通车吗?那天,全村人站满了山村高高低低的坡面,等待着一辆车从绝壁公路那一头开过来。那年镇里只有3辆车,将要开来的是一辆北京吉普。

 

“来了,来了!”这是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这是石板河村历史上第一次开进一辆车。坐在车上的是当时的镇党委书记李文均,开车的司机叫蒋义。于是村里有了这样的顺口溜:“蛇形的路,摇篮般的车。英雄的司机,不要命的干部。”  有了这条来之不易的路,石板河村人似乎对买车最上心,如今全村有小汽车69辆,摩托车56辆,电动车5辆,还有2辆挖掘机。

 

  故事至此该讲完了吧,可是史洪琴对孩子说:“你俩的爸爸决心盖这房,房盖还没打,就走了。我们再苦也要把房盖好。”殷开举去世后,她家就是贫困户,哪里有钱盖房?她抚养着两个儿子,让他们在白果镇读完初三,就带去浙江打工。  母子在外打工5年,没回乡。很多人劝她改嫁,不要回老家那穷地方了。她不。过了第五个年,她郑重地对两个孩子说:“你们长大了,要记住,你们的爸爸是光荣的。”她说她要先回去,把你们爸爸的碑立起来。你们兄弟继续在外面辛苦挣钱,回来建房。临别时她再次对儿子说:“记住爸爸,要有志气。”  她独自回来了,看到曾经建到一半还没封顶的房子在很深的荒草里面了。她坐在房前的坡地上一个人痛哭了一阵,开始除草。开春,她把承包的5亩地全种上了,还养了9头猪,最多时养了11头猪。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把丈夫想建的房建好,给村里人做榜样。

史洪琴家尚未建好的房子。要把这座房子建好还相当艰巨。

 

  这个夏天,我看着眼前史洪琴沧桑的笑容,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我对这位乡村女子的崇敬。她让我感到一个村庄也是有史诗的,这条挂壁公路就是这个村庄的史诗。她让我看到,她的曾经去西藏当兵的丈夫是有理想有人生目标的,史洪琴嫁给殷开举后,也有了理想有了人生目标。虽然政府没说殷开举是烈士,但村里人都知道开举是为修路而牺牲,而史洪琴是以一个妻子毕生的努力在守护着丈夫的光荣。她让我想到,一个家庭,一个村庄,一个民族,都需要守护自己先人的光荣。一个不知爱惜、不知守护、不会捍卫先辈光荣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

 

这个夏天,我去拜谒了殷开举的墓。殷开举去世后,镇里给的安葬费,史洪琴要留给孩子读书,所以那时只起了坟,没有立碑。史洪琴挣钱回来给丈夫隆重地立了碑。那天,我看到史洪琴站立在丈夫碑前那沧桑的微笑,我确信我在她的沧桑中看到了光芒。我想我所能做的,只有为这个守护光荣的女子写个传。

来源:《 人民日报 》海外版

编辑:杨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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