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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魏巍:长篇小说《东方》(连载)(47)

 

      

 

第六部   凯歌

 

第十一章   灯火灿烂

 

郭祥回到营部,老模范一见他就说:

“看起来,你估计对了,敌人要反扑了。”

“来了多少!”郭祥忙问。

“据团长讲,李承晚又拼凑了五个师的兵力。”

郭祥不自觉地摸了模驳壳枪的木壳:

“这条老狗,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得好好地收拾他一下才行。”

老模范说:

“刚才师长也来了电话,说要亲自和你通话。”

郭祥知道情况不同寻常,立刻摇通师部,只听师长在电话里说:

“郭祥!情况你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首长。”郭祥恭敬地说。

“这情报比较可靠,是人民军转过来的。”师长说,“郭祥,这可是带有关键性的一仗呵!最近,我们消灭了李承晚四个师,确实把李承晚打疼了。他现在的反扑,不过是最后的孤注一掷。如果我们打得好,敌人很可能就此签字;如果打不好,也有可能增长敌人的幻想。我们的得失,是直接同板门店的谈判桌联系着的。”说到这里,师长又提高声音说,“据我估计,你那个白岩山很有可能是敌人这次的突击重点,这是关系全局的问题,你可要引起足够的重视。”

“你放心吧,师长,”郭祥响亮地说,“已经解放了的土地我们决不能丢掉一寸。”

郭祥和老模范再一次向部队作了动员,并带领全营连夜构筑工事。第二天一早,刚吃过早饭,已经有三十几架敌机出现在上空,对白岩山进行俯冲轰炸。接着是密集炮火的轰击。顿时,这座白屏风似的山岭处在烟笼火绕之中。郭祥身处二线,惦记着一线只有简单的野战工事,很不放心,就从防炮洞里钻出来,嗖嗖地爬上山顶进行观察。等到大雾一般的炮烟渐渐消散,向山下一望,好家伙,只见敌人漫山遍野地攻了过来。不仅白岩山的正面,而且白岩山以东以西,凡目力所及处全是像黑蚂蚁一样的密密麻麻的敌人。成百辆的坦克,像乌龟似地伸着大长脖子在前面爬行,后面跟着敌人的步兵,端着枪,好像走在冰川上那样提心吊胆。等到他们走到山谷正中,各部队的迫击炮已经纷纷开火,顷刻在开阔地里腾起了无数团黑烟。接着又是我方“大洋鼓”的轰鸣。这种多管火箭炮,飞过时如飓风过耳,落地时山摇地动,腾起一大片火光。成连成排的敌人立刻被火光吞没,黑烟过后,留下了大片大片的死尸,没死的发出歇斯底里的怪叫声,四散奔逃。郭祥止不住连声喝彩,才放下心,回到防炮洞里。

截至中午,三营已经击退了敌人几次冲锋。情况已经有所缓和。但到下午二时,一线阵地上的战斗突然又炽烈起来,炮火也盖上了自己的阵地。郭祥觉得情况有变,果然前面观察所紧急报告:“敌人的坦克已经自白岩山的左翼突破了一线阵地,从公路上迂回过来,正在向金谷里方向前进。”郭祥立刻命令通讯员告诉机炮连进入阵地,接着,就从洞子里跳出来,说:“老模范!你掌握全盘吧,我到前面去啦!

说过,他向小牛招招手,两个人就沿着山冈小路往山下跑。还没有跑出几步,坦克炮已经迎面盖过来,“吭,吭,吭,吭”,打得山冈上一片浓烟。郭祥穿过浓烟,看见十几辆涂着白五星的坦克,一辆跟着一辆,向着山口冲过来。那边山径上,机炮连的战士,正扛着火箭筒和无后坐力炮向着公路猛跑。敌人的坦克手显然发现了他们,坦克炮一个劲儿地打过来,山冈上烟火弥漫。小牛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尖着嗓子叫:

“营长!营长!你快趴下呀!

“现在还趴下干什么?”

郭祥训斥了他一句,在烟尘里更加快了脚步。话刚说完,一颗炮弹落在身边,黑烟起处,小牛看见郭祥倒在地上。他猛跑过去一看,郭祥的右腿负了重伤,鲜血直往外冒。小牛急忙掏出救急包给他包上,要往回背他,郭祥摆摆手说:

“不要管我!快去告诉机炮连长:先敲掉最前面的那辆坦克!要快!要抵近去打!

“那你怎么办呢?”

“快去!执行命令!

听到郭祥近乎发怒的语气,小牛不敢争辩,只好把冲锋枪一攥,穿过烟雾猛跑过去。这时,机炮连长已经带领他的连进到山脚。小牛传达了营长的命令,机炮连长立刻派了两个火箭筒手,跑步接近公路,接连射出几发火箭炮弹,第一辆坦克被击中了,顿时喷出一大团火,旋卷着黑烟。但是第二辆坦克稍为迟疑了一下,接着向旁边一绕,又继续猛冲过来。其他几辆也随后跟进。

小牛一心记挂着营长,马上向回跑。等他爬上山坡时,看见郭祥用两个前肘支着身子,拖着一条断腿已经向前爬行了二三十米。在他身后的草地上,留下了一大溜血迹。小牛心疼得不行。

幸好这时后边上来一副担架。卫生员又把郭祥的腿包扎了一下,然后把他抬上担架。这一切郭祥都没有拒绝。可是,当卫生员抬上他刚要向后返时,郭祥在担架上支起身子,闪着炯炯的目光,说:

“你们要把我抬到哪里?”

“到绑扎所去呀!”卫生员说。

郭祥把头一摆,说:

“不,抬着我到前面去!

两个卫生员和小牛都愣了。其中一个卫生员说:

“营长!你你……哪有抬着伤号往前面送的?

“为什么就不行?”郭祥厉声说,“快!我要坐着担架指挥!

小牛急得快要哭出来,摊着两只手说:

“营长!这个事谁听说过?再说你的伤……”

郭祥立刻打断他的话说:

“小牛,你真糊涂!你瞧这是什么时候,要是叫坦克冲过来还得了么?!执行命令!

大家都知道郭祥的脾气,平时嘻嘻哈哈,战斗上可违拗他不得,只好掉转头来,抬起担架朝前面走。敌人的坦克炮仍旧一个劲儿地打在山头上,担架穿行在弥漫的蓝烟里。郭祥用一只臂膀支着身子,半坐在担架上,睁着两只略带红丝的眼睛,机警地观察着战场的变化。……

担架到了山脚,又黑又瘦的机炮连长吃了一惊:

“营长!你怎么坐着担架来了?”

“先不说这个!”郭祥眼望着前面,“不要乱打!你亲自带一门无后坐力炮,先把头几辆坦克敲掉,把路堵住!

“是!”连长答应了一声,接着用恳求的语气说,“你先回去吧,营长,我们决不能让坦克过来!

“快去!”郭祥把头一摆。

机炮连长带着一门无后坐力炮飞跑下去,不一时,前面的三辆坦克又被击中起火。郭祥看见坦克后面的步兵己经有些慌乱,脸色微露笑意,又指示机炮连的指导员说:“六〇炮呢?叫他们快打敌人的步兵!

指导员发下命令,敌人的步兵在六〇炮的连续发射中,溃乱了。机炮连的战士们,看见营长亲自坐着担架在前面指挥,又是感动,又是振奋,真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不一时就将敌人的十几辆坦克,击毁的击毁,打伤的打伤,在山口上乱纷纷地摆了一片。郭祥也忘了自己伤口的疼痛,每击中一辆,他就大声喝彩。

小牛见阵线渐趋稳定,连声叫:

“营长!这你可该下去了吧!

郭祥就像没有听见似的,不予理睬。这时老模范已经上来,看见郭祥半坐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又是感动,又是怜惜地说:

“嘎子!你是怎么搞的?”

郭祥微微一笑。

老模范拿出长辈的架势,严厉地说:

“你赶快给我下去!

郭祥欲待分辩,老模范对卫生员挥挥手说:

“把他抬下去!

“下去就下去。”郭祥笑着说,“你发脾气干什么!

卫生员得了命令,立刻把担架抬起来。老模范硬扶着郭祥躺下,找了一床夹被给他盖上。他向前望望白岩山,向后望望金谷里,不胜留恋。担架已经走出了几步,他又让停下来,望着老模范和机炮连的干部说:

“我估计敌人还会反扑。解放了的地方,一寸也不能丢。你们可千万要守住呵!……”

担架离开战场,郭祥精神上一松弛,就觉得伤口钻心般地疼痛,头也昏沉沉的。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只听耳旁有人呼叫:

“郭叔叔!郭叔叔!喝点儿水吧!喝点水吧!……”

郭祥勉强睁开眼睛,原来担架停在一面悬岸下,有六七个朝鲜妇女架着一口大锅忙着烧水,跟前站着一个短发少女,手里捧着一个大铜碗,正叫他喝水呢。郭祥定睛细瞅了瞅,才看出是白英子。她眼里含着泪花,问:

“郭叔叔!你的伤很重吧?”

“不咋的!”郭祥笑着说,“是我一时不注意,腿上碰着了一点儿。”

白英子伸手要揭他的夹被,郭祥用手一拦,紧紧压住被边,笑着说:

“确实不重!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白英子一手端着铜碗,一手拿着小勺儿。她舀了一勺水送到郭祥唇边,郭祥欠欠身,没有起得来,只好在枕上喝了。郭祥觉得那水真像甘泉一般甜美,一勺一勺,一直喝下大半碗去。他一面喝,一面问白英子:

“你妈妈呢?

“她带着担架队到前面去了。”

“那谁照顾阿妈妮呢?”

“你放心吧,有邻居照顾她。”

“那好。”郭祥说,“小英子!我负伤的事,你千万不要对她们讲。……”

担架要起程了,白英子放下铜碗,双手摸着郭祥的手,眼泪汪汪地说:

“郭叔叔!你这一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郭祥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抚摩着她的头,安慰说:

“别哭,别哭!不要多长时间我就回来了。……小英子!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好为人民服务!……”

担架走了很远,郭祥欠身望望,白英子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两年前,郭祥在草窝里发现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那时她穿着脏污的小裙子,乱蓬蓬的头发上粘着草棒儿,是多么叫人怜惜呵!而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在战争的烈火中长大了,处处英勇果敢,意志坚强,使人感到多么快慰呀!不远处,就是绑扎所,郭祥在这里进行了包扎,打上了护板。接着就被抬上铺着稻草的卡车。此时,天色已经薄暮。汽车沿着宽阔的公路奔驰着,半夜时分才到了野战医院。

第二天,经过一个戴着眼镜、神态严肃的医生检查,很快就通知他:必须送问祖国治疗。尽管郭祥又拿出他那嬉皮笑脸的手段,一再恳求,但终属无效。何况第五军的医院已经转移到前方,这里是后勤一分部的基地医院。晚饭过后不久,一个男护士、一个女护士就把他抬上担架,向村外走去,郭祥说:

“你们要把我抬哪儿去呀?

“到松街里火车站,送你回祖国呀!

郭祥一听“松街里”三个字,心里一跳,猛地想起杨雪经常从松风里到松街里车站运送伤员。杨雪的坟墓就在松风里的南山上。一个隐藏了很长时间的念头来到心际,他问:

“护士同志!这里有个松风里吗?”

“你还不知道哇?这个村子就是。”女护士笑着说。

郭祥沉吟了一下,又问:

“这里有烈士墓吗?”

“有。还不少呢!

“有个护士叫杨雪的,她的墓是不是在这里?”

“你说的是那个掩护朝鲜孩子牺牲的女护士吧?““是,我说的就是她。”

“知道,知道。”女护士连声说,“这里的群众每到清明节都给她扫墓,我们还常到那儿过团日呢!……同志,你认识她吗?”

“认识。”

“她是你什么人?”女护士微微偏过头来问。

郭祥一时沉默无语。女护士可能觉着问得有点造次,连忙说:

“是老战友吧?”

“对对,是老战友。”郭祥接上说。

担架出了松风里,村南有一座松林密布的翠绿的小山。山冈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被晚霞映得通红。女护士用手冲着山冈一指,说:

“同志,她的墓就在那里。”

郭祥在担架上支起身子,深情地望着那座山冈,喃喃自语地说:

“噢!就在这里。”

说过,又沉吟了一下,望望两个护士说:

“护士同志!我有一个请求,不知该提不该提?”

“你是想到那里看看吧。”女护士说。

“是。不过就得你们绕一点路。”

“那没有什么,时间还来得及。”

“这可就得谢谢你们了!

两个护士立刻拐上草丛中的一条小路,走到河边,越过小桥,沿着一道慢坡走了上去。大约又走了六七十步,在几棵高大的红松下,郭祥看见有一个小小的坟头,上面长满了青草,坟前有一座半人高的石碑。碑前的草地上开满了各种野花。还有一株小枫树,上面已经有好几片早红的枫叶,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就像欢迎他的来临似的。担架在这里停下。女护士指了指,说:

“这个就是。”

郭祥支起身子半坐起来,望望石碑,中间刻着一行大字:“国际主义战士杨雪之墓,”;上款是两行小字:“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为掩护朝鲜儿童英勇牺牲,时年二十二岁”;下款是一行小字:“松风里群众敬立”。郭祥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石碑,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默默地念了数遍。顿时,这位童年的伙伴,这位战争中的好友,十几年间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热泪顷刻夺眶而出,像明亮的露珠一般滴落在草叶上,又从草叶上滚落下来……

在悲痛之中,郭祥仿佛听见耳边叫道:“嘎子哥!别傻哭了!你又不是不懂事儿的。你自己也常说,天底下任何革命斗争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何况我只不过做了一点琐碎的工作,洒了几点鲜血,而我的那腔热血本来就应当是交付人民的。还有什么值得悲痛,值得惋惜的呢?嘎子哥!还是赶快养好伤,顾自己的工作要紧。别的都是小事,只有为人民工作,才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你虽然回国去了,但我在这里,并不寂寞,并不清冷,因为我是在同我们结成生死之谊的朋友的国土。你看那满山的杜鹃花开得不是很鲜艳吗!那就是我们两国战士的热血变成的友谊之花。它将世世代代地开放下去……”

郭祥在沉思默想着,就近撷了许多金红色的野百合花,用细长的草叶束在一起放在墓前。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再见吧,小雪!我亲爱的同志!”然后才摆摆手,示意护士启程。

担架赶到松街里车站,已是薄暮时分。车站附近,已经聚集着许多伤员。这里是敌人轰炸重点之一,原来有一道繁华的大街,如今只剩下五六间东倒西歪的空房子,站台和车站早已被炸得荡然无存。满地弹坑,都是填平了又炸,炸了又填,显得坑坑洼洼,起伏不平。护士选择了一块稍平的地方,把担架放下。他们等了一会儿,白天在山洞里待避的火车,才吼叫了几声,喷着白烟从洞里钻了出来。

郭祥和许多伤员被送到卫生列车的睡铺上。郭祥由于失血过多,精神困倦,很快就在火车的颠簸中睡熟了。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郭祥在朦胧中忽然被一阵鼓乐声惊醒。火车正停在一个小站上。车窗外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其他伤员也都被惊醒了。有的伤员问:“这是怎么回事?”还有的说:“后方怎么这样麻痹呀,也不注意防空了。”郭祥支起身子往车窗外一看,只见站台上挤满了欢腾的人群,有志愿军、人民军的战士,还有朝鲜老百姓、男男女女,人人手里都拿着火把,面带笑容,正围成一个圈儿在唱歌跳舞呢!一个轻伤员从铺上爬起来,把身子探出窗外问:

“同志!有什么好消息呀?又打了大胜仗吧!

只听车窗外一个声音问答说:

“你们还不知道吗,停战协定签字了,我们胜利了!

“什么?你说什么?”这个伤员还有点不大相信。

下面那个声音又说:

“今天晚上九点钟,停火生效。你没看见大家正在庆祝吗?”

这个伤员立刻转过身来,用粗嘎的嗓音高声叫道:

“同志们!和平已经实现了!我们胜利了!

“我们胜利了!”欢呼声一节一节车厢传了开去,整个列车立刻沸腾起来。女护士在车厢里穿梭般地走着,把电灯全扭亮了。轻伤员纷纷从铺上坐起来,谈笑着。

“哼,我们到底打出了一个和平!”郭祥也喃喃自语地说。

列车继续向北飞驰。郭祥向窗外望去,沿途到处是灿烂的灯火,好像落地的银河一般。在那黑的田野间,还有一长串长串的火光在移动着,那想必又是欢庆胜利的火把。郭祥由于精神过度兴奋,思绪万千,难以入睡。自中国革命胜利以后,在东方发生的一次规模最大的战争,已经以中朝人民的胜利和美帝国主义的可耻失败而告终了。这场战争,对于东方人民和世界人民来说,意义是多么伟大,多么深远呵!在这胜利之夜,郭祥和列车上的伤员们,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战士们,还有祖国大地上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恐怕都处在深深的激动之中吧,恐怕都在静静地思考吧。回想起中国人民这一段奇迹般的战斗历程,真如跨过了一道极其凶险的激流一般,使人感到快慰,对前途充满希望,并且增添了更加强大的信心。……

郭祥觉得,今天晚上火车司机的情绪也特别高,他把这列车开得就像要飞起来似的。车轮声又是这么富有节奏,铿锵悦耳,简直比音乐家的曲子还要动听,因为这是从他的心里奏出的一支凯旋曲呵!……

 

第十二章   停战令后

 

板门店,于昨天上午度过了她最繁华的日子之后而冷落下来。

世界上的事物,它的必然性同偶然性往往形成最有趣的联结。一个异常平庸甚至可笑的人,在某种机缘下也可以成为煊赫一时的人物。地方也是一样,一个极为平常的村镇,也会成为全世界注目的中心。板门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老实说,她连村镇也够不上,只不过是朝鲜古都开城东南不远的村野小店罢了。它只有三座被风雨剥蚀得成了灰白色的茅屋,坐落于公路两侧,实际上留不住多少行人车马。但是,这个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村庄,却于19517月,在极其偶然中被确定为停战谈判的地点,从此,板门店三个字也就离不开每天的新闻节目了。其实,在中朝军队的联合打击之下,联合国军丧失了22万人,其中美军丧失10万之众,这才是迫使他们进行谈判的必然因素;而谈判地点选中了这个中古世纪的山野小店,却是极其偶然的。从这时起,在几座茅屋附近,就出现了一座宽大的白色帐篷。大帐篷里面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有两个紧紧对峙的钢座子,分别插着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和联合国的旗子。这就是作战双方进行谈判的地方。帐篷有两个门,一个是中朝谈判代表进出的门,站着两个朝鲜人民军的士兵,长枪上着明晃晃的刺刀,显得十分威武;另一个是供美军代表出入的门,有两个美国宪兵分列左右,头上戴着US字样的红白两色钢盔,腰里带着手枪,鼻子上架着深绿色的大蛤蟆镜,低垂着头。谈判的时候,每天上午9时,朝中代表由开城坐吉普车来,美军代表坐直升机来,准时进入会场。会场门外的公路上,云集着世界各国的记者,有潇洒自若的,有举止高傲的,有年老力衰勉强从事着此种职业的,也有花枝招展卖弄风姿的,他们纷纷燃着烟斗或口街着雪茄,在等候着会场上的最新消息。人们称这场谈判为旷日持久的谈判,一点不差,一谈就谈了两年!也许是世界上时间最长的谈判之一吧。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既谈又打,既打又谈,战场上的炮火声和会场上的争吵声,搅在一起并且互相配合。美军代表哈利逊有时把脑袋歪在一边吹口哨,有时又像皮球撒了气垂头不语,这些也全随着战场上的风云变幻而定。谈判的时间,有时要争吵几个小时,有时十分八分钟就散场,有时又干脆停下来。作为板门店的标志,白天,上空有一个乳白色的气球,晚上,有两个直射天空的探照灯的光柱。在开城附近作战的战士,有时还望望那个光柱和气球,随着没完没了的令人心烦的谈判,也就不再去注意它们了。但是事物终有它的客观规律,随着正义者力量的生长,美国人已经看出,他们以狂妄和轻率开始的这场战争,是一个毫无取胜希望的“无底洞”了。于是,他们在又丧失了13万人之后,终于同意了停战。昨天上午10时,这个小小的村庄,在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之前,演出了最后也是最热闹的一场,金日成元帅和彭德怀司令员也来到这里,同美军上将克拉克一起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这个天天在新闻消息里重复着的板门店,已经恢复了它那清静朴素的容貌,除了那个等待拆除的气球还在天空懒洋洋地飘荡以外,已经冷落下来。

开城是一个有中古风味的小城。因为它位于三八线南,后来又被划为中立区,破坏比较轻微。街道很整齐,杨柳夹道,一色青砖瓦房,还有许多四合院子,颇类似中国人的家室格调。彭总昨天签字以后,就住在这里。由于他连日奔波,还有许多记者来访,就感到有些疲劳。晚上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却不料在停战令生效前的两小时,发生了一场惊人剧烈的炮战。开始是敌人重炮的排射,随后是我军炮火的还击,霎时间竟像是一个大规模的战役正在进行。一开始还能听出炮弹飞行时的苏苏声,随后就像刮风一般什么也听不出来了。那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使得窗户哗嗒嗒哗嗒嗒一直响个不停,床铺也像船只一般颠簸起来。使人想到,这万千发的炮弹在空中相遇,真的要迎头撞击了。这场炮战如此剧烈,又使人感到意味深长。从敌人炮火的轰鸣中,你可以听出敌人据有海空优势而却没有取胜的深深的怨恨;从我军炮弹的呼啸中,你也可以听出,战士们空怀壮志而却没有帮助朋友完成统一大业的遗憾。你仔细听,敌方的炮弹轰轰隆隆,轰轰隆隆,仿佛在说:“决不算完,决不算完,我们是会再回来的!再回来的!”我们的炮弹也像在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们准备着再一次把你击退!把你击退!”炮弹与炮弹在空中的对话和辩论,是如此的激烈和喧闹,使人不敢相信一个多小时以后就会停战。但是就像一把利刃将时间猛地切开了似的,在秒针刚刚指上72719时整,双方的炮战一齐停了下来,正像人们说的戛然而止那样。

这是三年半来第一个安静的夜,没有枪声、炮声、飞机声和炸弹声的夜。彭总情不自禁地走出屋子,看到东面敌阵上空有几颗照明弹发出熄灭前的暗红色的光芒,正在飘摇下坠,北面松岳山上,刚才被炮弹燃着的火焰,一堆一堆还在熊熊燃烧,不知什么地方已经响起了锣鼓声。不一时,锣鼓声愈来愈多,渐渐由远而近,仿佛都汇集到附近的广场上来了。随后是高亢的口号声,激情的歌声和跳集体舞的音乐声。他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想睡也睡不成了。不仅是外面的歌声笑声彻夜不绝,也因为他自己心中激情的烦扰难以成眠。从中南海的紧急会议到北京饭店的不眠之夜,从与毛主席的单独谈话到再跨征鞍,当时他觉得肩负的任务是何等沉重!可是经过三年来的惊涛骇浪,这个任务总算完成了。这使他感到欣慰。他从心底里感激毛主席的领导指挥和广大军民的奋斗,特别是战斗在最前线的舍生忘死的战士。这次他到开城来,本来预定在签字之后要到第一线看望看望战士们,现在这种愿望更强烈了……

这夜,彭总没有睡很长时间,就起来匆匆吃了早饭,催促小张把东西放在吉普车上,准备上路。自己随意地在院子里踱着步子。今天他的脚步相当轻快,就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似的,走一走,停一停,还不时仰起脸来,望一望板门店上空那个飘浮无定的大气球,脸土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时,林青从前院走过来,说:

“彭总,我们恐怕不能按时出发了,有几个人要求见您。一个是北大文学系的教授,一个是西北大学的教授、桥梁专家,他们都是国内知名的学者,政协委员,还有一个您的老相识,延安的老诗人。他们都在部队进行访问,一听说您来到开城,都赶来了,说无论如何要见见您。”

彭总沉吟了一下,说:

“好,那就请他们来吧!

不一时,林青就将客人领进了院子,后面还跟着一群摄影记者。彭总第一眼就看见那位延安的老诗人,他穿着灰色的中山服,戴着一顶鸭舌帽,留着一绺花白胡子。多年前,他就是这个装束,有时披着一件灰棉衣,走到哪里朗诵到哪里,差不多延安人都认识他。今天,他还是那样热情澎湃,一见彭总,赶忙抢过来握手,激动得几乎把彭总都抱住了,一连声地说:

“彭总呵!您真太辛苦了!太辛苦了!

彭总也紧紧握住他的手,笑着说:

“您这次来朝鲜写诗了吗?

“他已经写了一大本了。”那个北大的教授接上说。

“不行呵,不行呵!”老诗人连声叹道,“在我们战士的面前,我第一次承认,我的笔太笨拙了。”

那位北大教授,穿着整洁的白衬衣,戴着阔边的黑框眼镜,一直望着彭总温和地微笑着。那位桥梁专家是一个精瘦而精神矍栋的老人,他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从眼光里也流露出倾慕之忱。彭总同他们一一握手寒暄,把他们迎到屋里。

大家在室内的木椅上刚刚坐定,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就像打闪一般连续不停。彭总看了他们一眼,说:“同志们,可以了吧,你跨嗒一下得花几斤小米呀!

人们笑起来。记者们脸红红地在一旁坐下,也不好意思再照了。

“彭总,我想提一个有趣的问题。”那个精瘦的桥梁专家欠欠身说,“我今天听了一则英语广播,克拉克对他的僚属说,美国上将在一个没有打胜的停战书上签字,这在美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这就是说,他对这次签字是感到屈辱和不服气的。那么,您呢,您在签字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我么……”彭总微笑着,说,“讲老实话,我们的战场组织刚刚就绪,没有利用它给敌人更大的打击,我也觉着有点可惜!

老诗人捋着胡子笑道:

“叫我说,他这个将军所以感到这样大的遗憾,正是因为他碰到了中国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

“不,世界上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没有的。”彭总瞅了老诗人一眼,“我彭德怀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就是在朝鲜,也有些仗打得好,有的仗打得不好。”

“彭总,您真太谦虚了!”那个戴黑框眼镜的教授温和地笑着说,“中国志愿军不是在一般情况下战胜敌人的,是在装备非常悬殊的情况下取胜的,应该说这是奇迹,而您,自然是创造奇迹的英雄。”

听了这话,彭总显得局促不安,连忙说:

“个人哪能创造奇迹哟!如果说这次战争的胜利是一个奇迹,人民群众才是奇迹的创造者。”说到这里,他笑着望望教授,望望大家,又说:

“例如朝鲜的坑道工事,大概你们都住过了。现在人们称它是地下长城,挖出来的土方和石方,可以绕地球一周还多。难道这些都是我彭德怀挖的?恐怕任何个人也挖不出来。我不过做了自己应做的一份……”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作用。”那个桥梁专家也插进来辩论,“不同的是,你起的是统帅的作用嘛!

“不,统帅是毛主席和金日成元帅。”彭总立即打断他的话说,“最初我们讨论出兵还是不出兵的时候,我在北京饭店一夜没有睡,把毛主席的话念了几十遍,才通了。经过这三年的斗争,对他的胆识就体会得更深了。说实话,我以前一直把他看成大哥,现在才感到他是我的老师了。”

此时,彭总对人们的称颂已经觉得心烦,怕大家再说下去,就连忙向林青使了个眼色,林青会意,立刻笑着说:

“报告彭总,出发时间已经到了。”

“好好,”彭总立刻站起身说,“诸位朋友,这些问题就等我们回国以后再辩论吧!

一辆小吉普车,出了开城,沿着我军阵地北侧的公路向东驰去。彭总的计划是第一步先看看金城前线新夺取的要点白岩山,然后再视察东西一线阵地。这条小公路每天都处在炮火之下,经过千修万补,异常坎坷不平。何况经过停战前的激烈炮战,弹坑累累,把地面和两侧的杂草都熏黑了。沿路不断遇到修路的人群,那些朝鲜的老人们、妇女们和志愿军的战士们,他们的神情非常愉快,一面干活儿一面说说笑笑,年轻的姑娘们还哼着歌。

他们看见吉普车在炮弹坑里颠颠簸簸的可笑样子,就忍不住跟车上的人开几句玩笑:“哟,小心点儿,可别翻了车呀!”“干脆,等我们修好再走吧!”随后还似乎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议:“你瞧,车上这个老头儿年纪可不小了。”“嘿,我看至少是个团长!”说着,人们还跑过来抢着在车轮下铲土,彭总也不断向他们点头微笑。汽车司机的情绪看来也特别高,遇上好路就把车子开得飞也似的。一路还看到好几处地方,正在举行军民联欢,朝鲜老百姓同战士们正欢乐地跳着集体舞。姑娘们穿着彩色的裙子就像和平鸽似地穿来穿去,笑微微地沉醉在歌声和乐声里。

车子进入金城川,一路南行,望见朝鲜人扶老携幼,三五成群,纷纷向南走去。妇女们顶着大包袱,有的还背着孩子,男人也背着很重的东西,在慢慢地跋涉着。他们的脸色虽然又黄又瘦,但都面含笑容。彭总看出来,这都是往日北逃的难民在返回家园。他想起刚出国时,那络绎不绝的逃难的人群,曾经使他这个很少流泪人也流下了眼泪。而今天,他们却不是向北而是向南走了,等待他们的是充满阳光与希望的生活。想到这里,他不禁从内心里感到幸福。可是他举目远望,却是一片荒芜景象,稻田里野草和荆棘丛生,处处农舍败落不堪。他想起北朝鲜一座座变成废墟的城市,想起文化古城平壤的断墙残垣,觉得恢复重建的任务,还是很艰巨的。志愿军虽然完成了一个任务,但是还有一个任务——帮助朝鲜人民恢复和重建家园恐怕还要花点力气。

彭总一行,在先头师略事休息,随后就由师长洪川乘吉普车在前引路,继续向白岩山进发。中午过后,彭总望见前面一带山岭,就像白玉屏风一般,就知道白岩山已经到了。汽车又向前略走了一程,只见前面那辆吉普车停住,洪川下了车走过来说:

“报告司令员,先头团的干部接您来啦!

彭总下车一看,前面十字路口大杨树下站着两个军人,似已等候多时,前面离村子总有三四里路,就立刻不高兴地说:

“不是叫你不要打电话吗?”

“我怕他们准备不及……”洪川红着脸说。

“有什么可准备的?”彭总瞪了他一眼,“都是自家人,搞这一套旧东西干什么?”

“彭总,”洪川笑着辩解说,“这也不是对您,别的首长来了也是这样。”

“那也不对!”彭总严厉地说,“不论什么人,都不要搞这一套!

说话间,树底下那两个军人已经跑了过来。彭总看见洪川的脸更红了,也就把话收住。那两个军人来到彭总面前,其中一个白面皮举止文雅的军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举手礼,另一个黑大汉,空着一只袖管,只打了一个立正。洪川正要给彭总介绍,彭总已经紧紧握住那个黑大汉的左手说:“不要介绍了,我们早就是老朋友了。”

接着他就说起刚出国时候,电台掉了队,部队也没有赶上来的事,哈哈笑着说:

“我打了几十年的仗,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前面一个兵也没有,要不是老邓赶上来,一块石头还落不了地嘞!

邓军没有说出什么,只是嘿嘿地傻笑着。

接着洪川又介绍了周仆。然后大家一起上车向村里驶去,在一座茅舍前停了下来。

彭总的脾气和风格是全军都知道的,尤其是在下面吃饭的问题使人为难。如果准备得好了,那是肯定要挨骂的;如果弄得太不像样,又使人过意不去。这次倒好,这里刚刚打过仗,许多老百姓还没有回来,东西很难买,只好打开几个祖国运来的罐头,炒了一些鸡蛋粉,弄了一个炒辣椒下饭。这个小“宴会”就设在茅屋里的正当屋,大家盘膝而坐。对彭总的唯一优待就是让他坐在一个背包上。吃饭时,大家心里十分不安,而彭总却特别满意,吃得满头大汗。自始至终,笑容满面,问这问那,没完没了。

“有个战斗英雄郭祥,不是这个部队的吗?”

“是,是我们的一营营长。”周仆连忙答道,“最后这一仗他打得很好,负伤以后坐在担架上还指挥呢。”

“伤重不重?”

“一条腿断了!

彭总停住筷子,关切地问:

“还能治好吗?还能不能回到部队?”

“已经送后方了,还没有回信。”

彭总叹了口气,把碗放在小炕桌上:

“你们应当去看看他!

“是的。”周仆说,“这确是一个好干部。二次战役起了很大作用。敌人南北两面夹击,又是飞机,又是坦克,他这个连就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硬是一动不动,真有点英雄气概!

“这我知道。”彭总说,“他在志司开会,我们还见过面,谈过话,他在敌人后方的山洞里,不是还住了几十天吗?”

“是的,是的,郭祥也说过,您那次对他鼓舞很大。”

彭总坐在背包上,若有所感地说:

“选干部就要选这样的人!对革命忠诚、老实、勇敢、大公无私。在关键时刻,这种人一个可以顶100个、1000个。不要选那种光会耍嘴皮子的人,拍马、钻营、捧卵泡的人,那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到紧急关头,就都没有用了。”

彭总一句话捅开了话匣子,大家纷纷议论,十分热烈。周仆笑着说:

“可惜这种现象哪里都有,就是消灭不了,有些地方还偏爱用那种拍马钻营的人。”

“是呵,是呵,”彭总说,“有喜欢坐轿子的,自然就有抬轿子的。如果没有喜欢坐轿子的,抬轿子的也就失业了。我的脾气大概也难改了。对好的干部,有成绩的,我就要表扬;有毛病的,不正派的,我就要批评。所以我彭德怀弄了个高山倒马桶——臭气远扬!

大家哄地笑起来。

接着,彭总问起部队停战后有什么问题。

“还是老规律,”周仆笑着说,“情况一松,就打起小算盘了。”

“也是实际问题。”邓军补充说,“主要是还有不少干部没有结婚,青年战士们也想探探家。”

彭总笑微微地望着邓军:

“你结婚了吗?”

邓军红了红脸,洪川笑着说:

“他那个白胖小子,一生下来就有八磅重,现在恐怕会跑了吧。老邓临出国,还抱着他的胖小子,自言自语,说了老半天呢!

大家笑了一阵。洪川又说:

“就是周仆的条件高,现在,对象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彭总用筷子指指周仆: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32了。”周仆也腼腆起来。

“不要紧,”彭总说,“我就是40岁才结婚,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你们还年轻,我彭德怀是肯定看不到共产主义社会了,我们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后代!

饭后,大家劝彭总休息一下,彭总认为时间不多,还是抓紧时间去看看战士。于是,邓军和周仆坐上师长的吉普车在前引路,去看了几个连队,最后来到三连时,已经快要夕阳衔山了。

三连正在一座青青的小山冈上掩埋烈士。他们按照团的指示,准备把全团最后一战牺牲的同志埋在一起,修一个烈士陵园。当彭总一行来到山下,三连连长齐堆和指导员陈三赶快下山来接。附近的十几个战士也围拢过来。彭总看见这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穿着白衬衣,高高地挽着袖子,露出紫铜色的臂膀,一个个都是这么年轻英俊,心里着实高兴,就同他们道了辛苦,一个一个都亲切握手。

人群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战士,眨巴着一双猫眼,望着彭总笑眯眯的,圆乎乎的脸上还露出两个酒窝。彭总同他的眼光相遇,就笑着问道:

“你这个小鬼,叫什么名字?”

小鬼红了红脸,没有马上答出来。齐堆代他答道:

“他叫杨春,是子弟兵的母亲杨大妈的儿子。”

“你今年多大了?”彭总又问。

17了。”杨春说。

“是今年参军的吗?”

“不,是前年秋天参军的。”齐堆又代他说,“他姐姐是个护士,五次战役后牺牲了,他母亲就把他送来参军了。夏季战役以前,他就创造了‘百名射手,,现在已经是小鬼班的班长了。”

“什么?他是‘百名射手’?”

“是的。”

彭总带着惊讶的神气,又打量了他一番,足足看了好几秒钟,然后笑着点了点头。杨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彭总又问:

“小鬼,这次停战你觉得怎么样?高兴吗?

“高兴。”杨春答道,“就是有点不够解气。”

彭总很有兴致地望着杨春,有点儿故意逗他:

“我们同朝鲜一共消灭敌人109万人,怎么能说不解气呢?

“没有把敌人赶到大海里嘛!

大伙笑起来。

杨春从未见过这样高的首长,开始还有点胆怯,经过一阵谈话,好像已经同彭总很厮熟的样子,两个猫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彭总,认真地问道:

“司令员,我提一个问题行吗?”

杨春的这句话一出口,干部们立刻瞪大了眼睛,从洪川师长直到团干部,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捣蛋鬼要出什么纰漏。但彭总却兴致不减,立刻笑着说:

“好好,你提。”

“我提的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杨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现在已经停战了,我们呼啦一走行吗?”

“你说呢?”

“我说不行。”

“为什么?”

杨春指了指四处荒芜的土地和倒塌的房舍,说:

“你看,帝国主义糟蹋成这个样子,老百姓可吃什么呀?我们总得帮助他们搞搞建设再走。”

彭总不觉心中一热,没有想到这个看去还是个孩子的战士,竟同自己想的一样。他又逗他说:

“这样说,你不想你妈啦?”

杨春笑着说:“你给我十天半月的假,我回去看看不就行了!

大家又笑起来。彭总越发觉得这个小鬼可爱,不自觉地上去捏了一下他的脸蛋,颇有感慨地对干部们说:

“革命战争真是锻炼人!他已经能想问题了!”

这时,从师长洪川,直到邓军、周仆、齐堆、陈三全笑嘻嘻的,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向前的这座小山,是座长圆形的美丽的小冈子,上面长满了青草野花,还有不少幼松。后面的高山像伸出两只臂膀亲切地拥抱着它,前面还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溪流。

彭总朝山上望了望,正要举步上山,齐堆上前拦住说:

“司令员,上面正在掩埋烈士呢,还是不要去了。”

“怎么,人死了就不要去了?”

彭总瞪了他一眼,径自向山上走去。众人也不敢再拦,默默地跟在彭总身后。

彭总一面走,一面察看着墓前的木牌。那些木牌上都分别写着烈士的姓名、年龄、职务和家乡住处。当他发现有几座坟前没有插木牌时,就停住脚步,对齐堆和陈三说:

“这里怎么没有插木牌呀?”

“有一些还没有查清楚。”陈三面有难色地说。

“不要怕麻烦!”彭总说,“可以找他们连队的人来亲自辨认。不是这些牺牲的同志,我们怎么来的胜利?”

他继续向前默默地走着。由于正是炎夏天气,一阵小风吹来,已经传来尸体难闻的气息。这时,团里一个参谋,出于好心,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口罩,赶到前面,送给彭总说:

“司令员,请你把它戴上吧!

彭总一看,脸立刻沉了下来,严厉地说:

“你是什么阶级感情?”

参谋急忙退下,其他人也不敢作声,随彭总来到停放烈士遗体的地方。彭总停住脚步,默默地脱下军帽肃立着,站了很久很久。……他很想说“谢谢你们,亲爱的同志们!亲爱的战友们!不是你们,哪里会有今天的胜利呢!”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几点热泪,从他露出白鬓发的面颊涔涔而下。……

那边,像白玉屏风般的白岩山,已被夕阳染成金红,显得更加壮丽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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