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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白》第一部卷一第二章 4. 镜子里的男人

编者按:
  著名作家刘继明花费五年时间创作的长篇新作《黑与白》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了热烈反响。《黑与白》描写了80年代以后数十年间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社会全景,是一幅改革年代芸芸众生的奇幻画卷。同时,它又以倒叙和补叙的手法,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的经历,写出了一部扑朔迷离的百年中国革命史。被认为是“一部形象化的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史”和“人民现实主义的尖锋之作”,是一部改革年代的“伤痕文学”,它不仅写出了工人阶级的“伤痕”,也写出了农民的伤痕,女性的“伤痕”,青年的“伤痕”。
  刘继明老师在谈到《黑与白》的创作心路历程时,认为这部作品是他真正摆脱精英文学体制,回到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无产阶级文学和人民文学传统的一次精神突围,是他向产生过丁玲、赵树理、周立波、柳青、浩然等作家的伟大时代献上的一份礼物。
  郭松民老师认为,我们不了解思想史,就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而《黑与白》是一部形象的当代思想史,如果一个读者想了解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就应该读读《黑与白》。
  孔庆东老师认为这部小说堪称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一面“照妖镜”,如果有一部“照妖文学史”,刘继明就是照妖大师,众多妖魔鬼怪在他笔下无处遁形。《黑与白》找到了革命事业多灾多难的内部根源,是中国照妖文学的一座崭新的灯塔。《黑与白》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早晚有一天也会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的家族,因为它对历史的挖掘,对人性的拷问都远远超过了大多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作品。
  刘继明老师现授权乌有之乡网站对《黑与白》进行连载,敬请广大网友关注。欲购此书,请点击此处https://book.kongfz.com/768075/6648538015)。

4. 镜子里的男人

一切都是从那个夏天的周末开始的。
像往常那样,顾影提前回到家,把早晨急着上班没来得及收拾而有些凌乱的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条,又将水泥地上昨晚儿子宗天一尿湿的水渍用拖把拖了一遍,还给门口廊檐下两盆有些枯黄的兰草浇了水;水是从门口池塘里舀的,浇水时,她看到水瓢里一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小蝌蚪翘着可爱的尾巴游来游去,便返回身将水和小蝌蚪一起倒回池塘,重新舀了一瓢水。浇完花,她才掩上门,去托儿所接儿子。托儿所就在小学旁,出校门拐个弯儿就到了。
接回儿子,顾影让他在屋子里搭积木玩儿,自己去廊檐下的厨房里做饭。由于是周末,顾影下课回来时顺便到菜场买了点猪肉和芦笋。芦笋是菜农刚从邳谷山上采撷下来的时鲜菜,芦笋炒肉丝,宗小天平时最喜欢吃了。没多一会儿,晚餐就做好了。顾影做这一切时得心应手,有如行云流水,几年的时光,已将这个城里的女大学生锻炼成了一个称职能干的主妇。当她取下腰间的围裙挂到廊檐的柱子上时,习惯地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那是结婚时丈夫送给她的一块宝石花牌手表——六点还差五分钟,比往常提前了一小会儿。宗小天周末的最后一堂课是五点四十五分下课,加上回办公室存放教具以及从学校回家的时间,最多十五分钟,也就是说,再过五分钟,宗小天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家门口,一家三口的周末晚餐便可以开饭了。
然而,五分钟,半个小时,乃至快一个小时之后,宗小天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天已刹黑,紫瓦屋的其他几户人家已亮起了电灯,雪亮的灯光从门口射出来,斑斑驳驳,将紫瓦屋前面的池塘照得像撒了一地的碎银。突然,儿子将码得像小山那样高的积木一下子推倒了,带着哭腔叫唤起来:“妈妈,我饿啦,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顾影沉不住气了,拉亮屋里的电灯,给儿子盛了碗饭,哄他吃了几口,自己出了门,径直往隔壁的中学走去。她走得有点儿慢。那时候,她又怀上了身孕,已经三个多月了。
早已过了放学时间,中学校园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顾影很少这么晚到校园里来。不知怎的,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仿佛担心要出什么事似的。她先是来到宗小天担任班主任的高二年级教室。教室的门都关了,看不到一丝亮光,黑黢黢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迟疑了一下,向不远处操场边的教师办公室走去,那是一幢红砖灰瓦的平房,平时,全校的教师都在这儿备课、改作业,顾影所在的音体美教研室同宗小天所在的语文教研室只隔着两间办公室,但平时顾影从不去丈夫的办公室,免得招人说闲话。顾影站在语文教研室外面的门口,依稀看见大门紧闭着。她站了约莫半分钟,正要离开,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粗重的喘息声。顾影犹豫了一下,突然伸手一把推开门,同时拉亮了门边电灯的开关。灯刷地亮了,教室里一片通亮,把讲台上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由于太过突然,两个男女还紧紧抱在一起,女的仰起脸,背靠着黑板,男的则背对着教室大门,把脸埋在女人的胸前,两条女人的雪白大腿像藤蔓一样盘在他的身后,整个儿看上去像一头怪兽……
这个场面仿佛电影里的镜头,在顾影的眼前定格了。她认出那男的是丈夫宗小天,女的是刚从楚州师专毕业分配到邳镇中学语文教研室的孙妮娜——一个长得小巧玲珑,胸脯异常饱满的圆脸姑娘。
顾影整个人都傻了,大睁着眼,站在教室门口,如同被雷击中了一般。当那两个男女反应过来时,顾影已经转过身,跌跌撞撞地从教室门口跑开了。
顾影生活中的一面镜子砉然碎裂了。
小时候,顾影的父母从新疆回上海时,给她带了一面心形的镜子,手掌那么大,她如获至宝,爱不释手,每天捧着镜子照个不停,一次不小心掉到地上摔成了几瓣,她瞧着地上的碎玻璃,哭得昏天黑地,直到母亲用胶布把镜子粘贴好,她才破涕为笑。东江大学体育馆也有一面镜子,有一面墙那么大。顾影在《白毛女》剧组时,经常独自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仿佛镜子里那个长着一张俏丽脸蛋和曼妙身材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她和宗小天第一次在体育馆做爱,就是在那面镜子前。那次,她不仅被宗小天烈火焚身般的疯狂吓坏了,而且被镜子里自己同样的疯狂惊呆了……
那个夏天,顾影和宗小天又在体育馆做过多次爱。他们是以排练的名义偷偷溜进去的。宗小天把自己的衣服铺在地板上,然后两个人躺到上面;地板是用油漆刷过的水泥,他们的膝盖和胳膊肘都被磨破了。宗小天不仅做爱雄劲猛烈,而且花样繁多,躺着、站着、趴着、蹲着,比芭蕾舞的动作还要复杂。但顾影最喜欢的还是倚墙而立,宗小天让她背靠着墙,迎面抱起她;有一次,宗小天抱着顾影来到大镜子面前,让她面朝镜子,双手撑着光滑的镜面,臀部高高地翘起,顾影从镜子里看见,宗小天的姿势和神情,仿佛一只下山的猛兽,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当他们达到高潮时,宗小天突然嗷嗷叫喊起来。那一刻,顾影从镜子里看到宗小天那俊朗的脸孔变形了,而那双蓝眼睛则像两团蓝色的火苗熊熊燃烧着,显得狰狞凶狠,看上去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很长一段时间,顾影都拿不准自己之所以爱上宗小天,是不是因为他那非同一般的性爱能力。顾影有点儿疑惑,他做爱的技巧是从哪儿学的,直到有一天,他拿出一本清代插图版的《金瓶梅》。顾影见到那本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石刻本线装书时,吓了一跳。“这可是封资修禁书啊!你从哪儿弄到的?”宗小天的回答让他吃了一惊:“还能是哪儿,从老宋那儿偷的呗……”他每次都把自己以前的继父宋乾坤叫“老宋”。顾影似信非信:“宋副省长……老宋也有这种爱好?”宗小天讥诮地笑道:“瞧你这话说的,你以为领导只会作报告,不会操╳吗?”听到宗小天嘴里跳出一个粗鲁的字眼,顾影脸一红。
接着,宗小天给她讲起小时候偷看母亲和继父宋乾坤做爱的情景。“我每次半夜起来小便,都要经过母亲和继父的卧室,有一次从厕所回来,忽然听见他们卧室里传来母亲的叫声,叫声急促而尖利,听起来十分恐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以为继父又在打母亲了。从我记事起,他们经常打架,有时打得头破血流。于是,我本能地推开门,冲进了他们的卧室。可当我拉亮电灯时,看到的不是我想象的场面,继父和母亲赤身裸体地搂抱在一起,母亲的满头金发遮住了她的半个身体,继父的身体完全露在外面……我被这个奇怪的场景惊呆了。‘宋喆,你闯进来干什么!’继父一边暴怒地吼叫,一边光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冲我挥舞拳头要揍我。继父曾经不止一次地打过我,每次都是母亲像老鸡护小鸡似的护着我。我害怕地转身从卧室里逃了出来,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老宋,别追了!’接着,卧室的门在我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继父和我母亲做爱时总是把这本《金瓶梅》放在身边,照着书里的插图……后来,我母亲和他离婚时,我就把这本书偷出来了……”宗小天讲到这儿,嘴角露出一缕得意和淫荡的笑意。顾影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但没容她往下想,宗小天健硕的身体又压了上来……
顾影和宗小天结婚时,家具很简单,连一张像样的梳妆台也没有,但宗小天却趁着出差的机会,在楚州的大商场买了一面足有一人来高的镜子,放在紫瓦屋窄小简陋的卧室里,显得很不协调,甚至有点儿奢侈。但顾影没说什么,只是用毛巾把那面镜子擦拭了好几遍,直到把镜子擦得熠熠闪亮。在顾影心目中,镜子是她和宗小天爱情的信物。她相信,丈夫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现在,这面镜子突然破碎了,破碎得毫无预兆,破碎得比顾影小时候摔碎的那只小镜子彻底多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全身心爱着的宗小天变得那么陌生,好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骗她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面巨大的镜子,或者说,是她自己欺骗了自己。尤其当顾影回想起那天晚上在中学教研室里看到宗小天与孙妮娜靠着墙赤身裸体像两只怪兽似的紧紧环绕在一起的姿势,跟当初她和宗小天在东江大学体育馆做爱时的场景,何其相似啊……
从那天开始,顾影就同宗小天分居了。他们俩并没有像邳镇的许多夫妻发生这种事后大吵大闹,闹得满城皆知。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顾影只是不和宗小天说话,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他。宗小天呢,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回过家,但第二天一大早去学校上课时,顺手带走了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此后一段日子再也没有回家。他是觉得没脸见妻子,还是……不得而知。顾影知道他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那间宿舍原本是学校分配给他们的。起初,顾影还以为宗小天是为自己的行为羞愧,想独自待着反省一段时间,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爱着宗小天,但如果宗小天回家向她认错悔过,她相信自己会原谅他的。这样他们就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开始生活;她之所以宁愿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还为了当初在东江大学认识的那个宗小天,当然,也为了自己的初恋。实际上,宗小天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顾影默默地期待着。每天晚上,她都要把那面镜子擦拭一遍,然后对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因怀孕有些浮肿的面孔发呆。白天,她在学校偶然看见宗小天从单身宿舍出来,夹着课本和粉笔盒去上课,像往常那样挺着胸膛,俊朗的脸孔微微扬起,一副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表情,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顾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怒。他凭什么这样骄傲?就因为他是高干子弟吗?顾影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亵渎。她回忆着同宗小天在一起生活时的种种细节,包括他对性爱近乎变态的狂热。顾影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宗小天,她和宗小天之间像隔着一层冰冷冷的玻璃,仿佛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不是现实中的男人,而是一个镜子里的男人……
顾影期待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直到放暑假,宗小天也没有回家。学校组织高中学生“开门办学”,进邳谷山农场参加劳动,宗小天作为高二班的班主任,带领学生进山了。进山的前一天,宗小天回过家,带走了一只藤木箱。碰巧那天儿子宗天一感冒发烧,顾影带孩子去医院,回来时看见了宗小天留下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我走了。”
看到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顾影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多久,宗小天就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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