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本文是2022年9月4日,我在《中华外国经济学说研究会第三十次年会》上的发言稿,原标题是《两个疑问》,供大家参考。
一、人口数据
最近,网上流传“第七次人口普查各年龄段人数”的一组数据:
——46岁以下除了31-35年龄段人口再也没有过亿,16岁黄金年龄段才7000万太少了,年轻劳动力减少三分之一,需求减少三分之一,人口是资源财富,创造财富的劳动力少了,未来产业供给多出的三分之一如何消化?没人了接盘了,消费急剧减少:
1-5岁 7788万,6-10岁 9024万,11-15岁 8525万,16-20岁 7268万,21-25岁7494万,26-30岁 9184万,31-35岁 12414万,36-40岁 9901万,41-45岁 9295万,46-50岁 11422万,51-55岁 12116万,56-60岁 10140万,61-65岁 7338万,66-70岁 7400万,71-75岁 4959万,76-80岁 3123万,81-85岁 2038万,86-90岁 1082万,91-95岁 365万,96-100岁 81万,100岁以上 11万。
这组数据前面还加了一句导读:“第七次人口普查各年龄段人数,从中你能发现啥?”
这个导读的政策含义,是对我国人口数量下降非常担忧。
由于这个担忧具有相当的普遍性,所以引起了我的疑问和思考。
按照这组数据的逻辑,经济增长和经济发展只能依赖于劳动人口数量的增长。
这个逻辑与“劳动创造价值”的逻辑,看起来是一致的:在商品经济中,价值的增长依赖于活劳动投入的增长,而活劳动投入的增长则有赖于劳动人口(数量和质量)的增长。
但是我必须指出,“劳动决定价值”是劳动异化的结果,并不是什么劳动都创造价值。也就是说,价值是异化劳动创造出来的。
——关于异化劳动与商品价值的关系,我就不展开讨论了,有疑问的同志请参考两篇文章:(1)赵磊《“劳动决定价值”是异化劳动的结果》,载《学术月刊》2019年第12期。(2)赵磊:《价值与异化岂能无缘?》,载《政治经济学研究》2021年第2期。
“劳动决定价值”是劳动异化的结果,这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随着生产力和科技水平的不断提高,经济发展将越来越不依赖于单纯的劳动投入。
因此,人口数量的增长并非经济发展的必要前提。
三、马克思的预言
对于劳动与价值之间的关系,马克思作过如下预言:
“社会劳动确立为资本和雇佣劳动对立的形式,是价值关系和以价值为基础的生产的最后发展。这种发展的前提现在是而且始终是,直接劳动时间的量,已耗费的劳动量是财富生产的决定因素。但是,随着大工业的发展,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已耗费的劳动量……相反地却取决于一般的科学水平和技术进步,或者说取决于科学在生产上的运用随着生产力的发展”。
“一旦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是财富的巨大源泉,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因而交换价值也不再是使用价值的尺度。”
马克思的意思是说,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财富创造(或“使用价值”的创造)越来越不依赖于劳动投入的增长,而是越来越依赖于科技和生产力的进步。
所谓“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已耗费的劳动量”,这看似与“劳动决定价值”的逻辑相悖,其实恰恰是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历史深刻性所在!
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历史深刻性就在于:一旦“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那么“劳动决定价值”这个命题最终也将随之消亡。
——关于劳动价值论的历史使命,我就不展开讨论了,有兴趣的同志请参考:赵磊《劳动价值论的历史使命》,载《学术月刊》2005年第4期。
四、量变到质变
“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已耗费的劳动量”,马克思说的这种情形并不是突然降临在世界上的,而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一个逐渐演化的过程。
比如,连环卫工人都正在被人工智能所替代。据央广网的消息,2022年9月1日起,无人驾驶环卫车已经在广州投入使用。
看看今天人工智能的广泛运用,看看当代世界财富增长的状况,我们就不难理解马克思说的“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的发展趋势了。
在当代很多国家,劳动力数量增长越来越停滞,经济增长速度越来越缓慢,但是财富创造(使用价值创造)究竟是越来越少了,还是越来越多呢?
如果用货币来衡量,价值的增速是趋于下降还是趋于上升,或有争议;但如果用实物和效用来衡量,使用价值的增速是趋于下降还是趋于上升,这一点几乎不会有什么争议。
——看看普遍存在的产能过剩和产品过剩,我们就不难得出答案了。
顺便提一下,完全否定我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当下很是时髦(比如拿“人权”说事的易富贤)。对此,群里有老师提出了商榷:
“大资本家就是要大家多生,然后高价多卖房子多赚钱,且就业难又可减少用工成本。”
“现在流行观点只看出生率,不看人口总量。过去多年盼望的人口达峰快要出现了,竟然认为是人口出生断崖式下跌,不仅把好事说成坏事,而且危言耸听,难道人口要无限增长下去?”
这些商榷很尖锐,但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我完全赞同。
对于“产能过剩”这个市场经济的痼疾,马政经与西经有着本质上的分歧。二者的分歧(比如,马克思的“危机理论”与凯恩斯的“有效需求不足”的分歧),我就不重复了。
我国当下应对“过剩”的具体政策,除了“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基本上是聚焦在如何“扩大需求”上的。
如何“扩大需求”呢?如果按照关于前面那组人口数据的逻辑,那么“扩大需求”是不是必须依靠人口不断增长,以及由此带来的收入增长呢?
由此产生的疑问是:难道只有“过度消费”、“过度浪费”,并由此推动“过度增长”,才是人类社会必须追求的经济吗?
我们不妨反过来思考一下:为什么人类就不能在一种“合理”的或者“有计划”的环境中生存呢?
在理论层面上,马克思主义早就给出了科学答案。
在现实层面上,“五大发展理念”(创新、协调、开放、绿色、共享)或许正在回应这个疑问。
六、资本主义的基本逻辑
资本主义的基本逻辑是什么?是“最大化”逻辑(个人利益最大化,资本利润最大化,负的外部效应最大化)。
有趣的是,这个逻辑也是微观经济学的基本逻辑——不信你们可以去翻翻微观经济学的教材:人的行为目的就是力争“最大化”各自的私人利益。马克思将其归纳为:“最大限度地追求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的生产目的”【1】。
那么,“最大化”逻辑正在把人类带向什么地方呢?
看看地球生态和气候的变化趋势,看看西方国家集体放弃碳中和……我们就清楚了:资本主义“最大化”逻辑正在把人类带向死路一条!
这就是“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的资本主义版本。
美国当代著名生态马克思主义者约翰. 贝拉米.福斯特说:
“这种不可持续的‘成本效益’法则导致了当代全球生态危机、流行病危机及金融危机,进一步破坏了已经显示出金融泡沫‘过度激增’特征的资本体系。”
资本主义今天“面临着生产和投资的长期停滞,收入和财富的不平等正在达到历史上空前的程度。世界生态裂痕已经达到了全球范围,正在产生一个不再适合人类安全生活的全球环境。”
七、谁是“最大化”的受害者?
昨天我看到一条消息称:一个名曰“达辉”的知名律所裁员,毕业于中国人大和清华的一位年轻男律师,在被辞退后自杀了。
不仅雇佣劳动是“内卷”的牺牲品,很多资本家也是疯狂“内卷”的受害者。比如,东莞电子大厂爱高电业有限公司,连续多年严重亏损,8月30日发布停业公告后,董事长梁伟成选择了跳楼自杀。
瞧瞧,“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为什么年轻人的就业越来越艰难?为什么人人都在抱怨竞争越来越“内卷”?
别的原因(比如疫情)暂且不说,难道我们不应当反思一下资本主义的“最大化”逻辑吗?
“最大化”逻辑内生出来的严重问题在于:为了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哪怕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最大化”造就了资本主义的“经济繁荣”,也造就了资本主义的“生产过剩”,还造就了资本主义的“两极分化”。
资本主义“最大化”逻辑泛滥的结果,是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或将会醒悟。
八、马克思的“最小化”逻辑
那么,“最大化”逻辑应当朝什么方向改变呢?
窃以为,改变的方向就是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提出的:“真正的经济是劳动时间的节约” 。
马克思的原话是:
“真正的经济——节约——是劳动时间的节约⋯⋯而这种节约就等于发展生产力。”【2】
马克思关于“经济就是节约”的思想,其逻辑不是“最大化”的逻辑,而是“最小化”的逻辑(即“劳动时间最小化”),这样的逻辑,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正确方向。
过去我国提出“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现在又提出“高质量发展”。这样的变化意味着什么呢?在我看来,这里面隐含着经济发展基本逻辑的变化趋势。
经济发展的趋势必然反映到经济学理论上来,进而推动经济学逻辑的改变。
最后我再强调一下:与马克思“真正的经济就是劳动时间的节约”的“最小化”逻辑相比,资本主义的“最大化”逻辑(也是西方经济学的基本逻辑)就是作死的逻辑。
注释:
【1】关于西方经济学的基本逻辑”,请参:赵磊《马克思的实证何以如此特别?》,载《政治经济学评论》2021年第4期。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第225页。